春帷枕上

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，宋玉鸣回到房中准备稍作休息。

合上房门的瞬间，一双手抓着门边就往里推进来，宋玉鸣被来人一撞，往后踉跄了两步，抬头定睛一看，原来是容婉。

她双脚刚踏进房门便迅速转身把门牢牢关上。

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地闯入，这是她一如既往霸道的做派。

不过他从来不生气，至少他从来都不对她生气。

“容婉，你肯来找我了，那就是肯原谅我了？”他嘴角噙着笑，样子很是欣喜。

容婉冷不丁地呛他一声：“才怪！”

她双手叉腰，厉声逼问道：“你说，你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？父亲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？”

宋玉鸣不敢直视她的满是探究欲的眼睛，便躲闪了眼神，兀自走到摆放凤尾竹盆栽的窗台前。

他挽起衣袖，拿起一旁的小铁锹给盆栽松松土，嘴上搪塞道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明显对她有所隐瞒。

“那下午父亲叫你去书房说了什么？肯定是因为有别的什么事，不然如果是因为金湖游宴的事情责罚你，为什么不叫我和纾婉一起去听一听？”

容婉见他对自己的诘问不为所动，便用手轻轻推搡了他两下，“祝家要发生什么变故了，你说啊！”

他闻言动作一滞，抬眸看她，神色些许复杂，正欲伸手去拨开她落在自己另一只胳膊上的双手。

却发觉指尖带了点泥土，担心弄脏她的衣袖，便又收回去了，眼神变得更加幽暗。

容婉低头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自己的双手，缓缓抬起，发现着手处是他胳膊上一条赫然的伤疤。

状似蜈蚣，很是骇人。

她是见过这条疤的，因为这条疤是他为自己留下的。

八岁那年，他爬到三丈高的木栾树上为自己取风筝，正逢时任的刑部左侍郎带着孙子王涵来家中做客。

那个自负的坏小子小小年纪却壮硕如牛，非要把玉鸣从树上摇下来。

好在栾木枝繁叶茂，在他摔落的时候挡了一挡，最后只折了胳膊，不然他没摔死也得摔成残废。

木栾枝叶横生，他也因此被划伤了手臂，撕裂的伤口和破碎的衣裳粘连在一起，一片血肉模糊。

王侍郎带着王涵守在玉鸣的床榻前，看大夫为他止血、缝合伤口、包扎。

这小王八羔子被爷爷逼着对她的父亲敷衍地说了两句抱歉的话，父亲虽然心有不悦却因为官位居于人下，碍于情面不敢多说什么。

爷孙俩正要告辞，八岁的容婉一个跨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
说道：“王侍郎身居要职，想必定是博学广识、学贯古今，王家又是世家大族，家风严明、治家有方更是不在话下，王家的孩子也定然能被人称赞为品行端正的君子。

“恰巧，小女前些日子听教学先生念了孔夫子说的一句话。子曰，君子之过也，如日月之食焉。过也，人皆见之；更也，人皆仰之。

“我问夫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，夫子说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的过错就像是天上的日食、月食，人们都能看得见，但过错并不可怕，

“只有敢于直面问题、改正错误，才是能为百姓敬仰的真君子。

“现如今，小女的表哥因为王公子的过错重伤未醒，王公子说与旁人的承认错误的话算不得数，

“只有对真正受害的人道歉才能算是直面错误、承担责任，小女烦请王侍郎与王公子待玉鸣表哥醒来亲自道歉，做堂堂正正的真君子。”

容婉的声音颇为稚嫩却铿锵有力，竟也能多多少少传入意识朦胧的宋玉鸣的耳朵里。

待到他两个时辰后清醒过来，王侍郎与王涵居然真的听从了容婉的劝谏，来到自己的床前与自己郑重严肃地道了歉。

王涵虽依旧有些不情不愿，但王老也算为人耿直中正，言辞十分恳切。

他坐在病床上，勉强能支撑起来，木讷的神情中还有些慌张失措。

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，尊严。

是那个曾经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千金小姐——祝容婉给他的。

如果能够得到尊严，折断一只手臂又何妨？

对容婉而言，那件事也是她对他放下成见的开端。

那时玉鸣已经被父亲带回家中数月有余，容婉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父亲以“外甥”之名领养的孩子，认定他是父亲流落在外的私生子。

而在那件事之后，她也开始将信将疑地慢慢接受这个表哥。

也许是出于对他因为自己的顽劣而受伤的愧疚，也许是出于因为那个事件而被激发的对他的保护欲。

总而言之，容婉对他的那种莫名的感情，小心地依恋却又霸道地占有，奇怪的情愫越发难以言说。

直至今日，她竟也不曾发觉二人的关系早已超出了寻常表兄妹之间。

猝不及防地再见这条疤，容婉的眼中腾得蒙上一层水雾，用手指轻轻触碰疤痕，话语中尽是不忍。

“怎么这条疤，过了这么多年，还是一点也没有消退？”

“吓到你了。”

玉鸣连忙扯过衣袖遮盖住伤口，用手轻轻覆在上面，顾不得手上带着的尘土，语气有些张皇，仿佛受惊的是他而不是容婉。

容婉依旧泫然欲泣，他又口吻轻柔地安慰：“容儿不说，我自己都要忘了，容儿也不要再为此伤心了，好吗？”

她的胸口好似有什么别的东西与自己的血肉绞在一起，复杂得很，一时间竟不知挑拣什么话说出口，就连声音都有些哽咽。

“这些日子，我不理你，可有人欺负你？”

“没有没有，都知晓你牵挂我，没有人敢轻慢我。”

玉鸣拿了手帕给她擦泪，声如温玉。

“傻容儿，我救公主不是特意为之，是有意为之；不是出于贪恋她的美色，是出于救人心切。”

他顿了顿，又说：“事后我也仔细斟酌了容儿的意见，觉得自己的行为还是太过鲁莽，有失分寸。”

“真的？”

“嗯。当时侍卫已经赶来，即使我不出现，公主也应该会安然无恙。可如今，我的所作所为，不知将给祝家带来的是福还是祸……”

“究竟，发生什么事了？为什么爹爹和你都讳莫如深，把我们大家蒙在鼓里？”

宋玉鸣依旧是不让分毫，对姨父与自己保守的秘密三缄其口，只是沉重地说道：“祝家的生死存亡，全看明日了。”

“明日？”

他点头，抬起眼睫，直勾勾盯着容婉的双眼，黑曜石般的瞳孔倒映她的面容，似是起誓般地对她承诺道。

“但容儿放心，无论明日如何，我此生定拼尽全力护容儿周全。”

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告白，叫她没有一点防备，只觉得眼眶发热，体内血气翻涌，整个人好像都要被他那双幽深的眼眸吸进去那般，难以自持。

“我、我相信你。”这几个字似乎是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的。

她不知是自己昏头了的缘故，竟觉得他的胸膛与自己越来越近，他身上的温热也将他清冷的气质屏退了，只能感知到那温热越来越清晰了……

她心里怦然一动，感到体内有一股劲正催着她主动拥上去。

宋玉鸣突然停下了动作，轻轻挡下了她微张的双臂，仿佛大梦初醒，晃了晃脑袋，使自己保持清醒。

看似冷静的外表下还余有刚才动心的难为情：“容儿，这些事，以后，我们，会做的。”

“嗯……”容婉也忙敛了神色，含羞低头。

一时间万籁俱寂，空气中花香馥郁。

待到两人都冷静了，她才又开口道：“那，我先回去，我相信你，我等你明日的消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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